学者朱季海:建国后到京查资料需卖书凑旅费

学者朱季海:建国后到京查资料需卖书凑旅费

  《初照楼文集》,朱季海著,中华书局2011年11月版。

  章太炎晚年在苏州主持章氏国学讲习会,招收弟子甚多,当时便有人讽其太滥。即使在太炎门生内部,对此也有非议。太炎的早年弟子此时多已学有所成,自己也有门生弟子,与这些同门的小师弟之间,免不了存在一些隔阂,对于老师偏爱晚年弟子,或许也有一些想法。无奈俗语说:“小儿子,老家儿的命根子”,章太炎对其晚年弟子确实倾注了大量心血。其中有一位朱季海,更曾被太炎许为“千里驹”,寄托了太炎对他的极大期许。所谓“千里驹”者,太炎自然是希望朱季海能克绍箕裘,不坠宗风。此时的朱季海年方弱冠,正是世界观开始形成的时候,因缘际会,有幸逢遇太炎的教诲,其浑身上下,遂不免深深镌刻了太炎的痕迹。

 

  翻开刚去世的朱季海的《初照楼文集》,可见他随处征引先师太炎的著作,必称“章先生”。有时也发表对太炎的认识,如《曼言》开篇即说:

 

  如谓中国无学,可也。苟若有之,则章公之为,亦犹崇禹任土而九州秩,周旦作雒而天保定。公之教弗修,则中国衰矣。……予为公之学,博矣溥矣,远无极矣。其示人也,则务为简易。……自公之没,微言既绝,其遗学则布在方策,尚可寻也。

 

  很明显,这里就是以孔子来比喻太炎的。察《曼言》的文意,是为1939年成立的太炎文学院而作,朱季海对太炎文学院寄予很大的期望。后来太炎文学院因孙鹰若等人的出走而不能维持下去,不知朱季海对此持何种态度。直到晚年,朱季海仍不时回忆起弱冠拜谒太炎,“饭后露坐草坪闲话,纵论典坟”的幸福(《毛诗评议序》)。即使在学术论文中,也常追忆先师的教诲,回忆当年问学的乐趣(《古文弌弍弎从弋说》)。

 

  《初照楼文集》后附《初照楼诗稿》,分甲乙丙三部分,仅少数有诗题外,多数仅以数字代替诗题,较难推敲其诗旨。惟甲编第一首明显为悼念章太炎之作,诗曰:

 

  心丧三年里,弥天息仔肩。锦帆馀盗气,素业尽狼烟。

 

  乱世人多贼,中行事最贤。礼堂谁教授,惭愧获麟篇。

 

  此诗有时局的感慨,更多的是对太炎学术传承的担忧。然末云“礼堂谁教授,惭愧获麟篇”,似又有学脉正统之意。在太炎的门生中,朱季海推崇黄侃,认为“蕲春黄君,余杭高第,当年独步,后来难加”。他同时却又喜欢对黄侃的学术观点加以商榷(如《读蕲春遗书漫笔》、《古文弌弍弎从弋说》等),在朱季海看来,这是“谊托同门,敢让他山之石”的表现。这些,无非都说明朱季海有着很强的太炎门生的意识。

 

  在学术上,朱季海有着完整的著述计划,来传承和发扬太炎学术。从《初照楼文集》及其它著述来看,朱季海希望对经、史、子、集四部学问都有所贡献。他以文字、训诂为根基,对经部的《诗经》、《礼记》,集部的《楚辞》,子部《庄子》、《论衡》、《风俗通义》,史部的《三国志》、《南齐书》、《晋书》、《东观汉记》等均有论述。此外,他对甲骨、古文字也有研究,在文艺上也有见解,谈艺甚精。所赋诗歌亦有骨有肉,读之动容。可惜他长期无法正常从事学术研究,所以他的成果仅小部分写成较大规模的系统著述,多数仅为札记。这是最令人痛惜的。

 

  朱季海为何选择如此治学,自身的缘由还是外在的不得已,似已不得其详。但《顾颉刚日记》中恰好保存一条其艰苦著述的材料。据《顾颉刚日记》1965年9月25日记载,“朱季海以校《韩诗外传》等书来京搜集资料,适当国庆前夕,戒备极严,不易得旅馆,由吕叔湘介绍至予处,予为介绍故宫(微博)招待所。”1965年10月6日又说“朱季海,名学浩,苏州人,抗战前学于章太炎,通训诂学,颇能作考证。解放后以文字糊口,然自去年压低稿费后,度日愈艰难。此次到京,拟将汲古阁抄本售去作旅费,为之怃然。”可见朱季海在经济条件较差的情况下,为撰写《韩诗外传校笺》,不惜出售藏书以换取在北京查阅资料而需要的旅费。

 

  这部《韩诗外传校笺》如今收在《初照楼文集》中,是《文集》中规模最大的成果。其成就何在呢?

 

  朱季海对《韩诗外传校笺》卷一第三章有四条校笺,我们以其中三条校笺为例,略窥朱氏学术特点一二。《韩诗外传》卷一有“奂然而弃之……奂然而溢之”一句,对于其中两个“奂然”,许维遹并没有加以集释(《韩诗外传集释》,中华书局1980年,第3页)屈守元笺云:“‘奂然’字,《传》作‘投’”;第二个“奂然”,屈守元笺:“此‘奂然’,《传》作‘满’。”(均见《韩诗外传笺疏》,巴蜀书社1996年,第13页)《传》指刘向《列女传》,此外并无说明。朱季海则云:“刘必尽去二‘奂然’字,而分别以‘投’、‘满’代之,知时已无此语也。婴之书或承旧文,或汉初燕语有之。”(第68页)可见其勇于判断。

 

  卷一又有“抽琴去其轸”一句,许维遹仍无集释。屈守元说:

 

  《文选·芜城赋》注引作“抽琴按轸。”王照圆云:“轸之言抮,所以戾弦者也。”

 

  朱季海则说:

 

  《文选·芜城赋》注引此作“抽琴按轸。”胡氏考异:袁本“按”作“去”。按“去”字是也。茶陵本亦误按。

 

  关于“不悖我语,和畅我心”一句,屈守元说:

 

  薛本“和”讹作“我”;此从元本、苏本、沈本、毛本同。《列女传》作“不拂不寤,私复我心。”王照圆云:“寤,触啎也。拂、寤皆乖违之意。”守元案:王说盖读寤为啎。《说文·午部》:“啎,逆也。”《史记·郑世家》:“生太子寤生,生之难。”亦借寤未啎,啎生,谓逆生也。此文“不悖我语”,疑当作“不悖不语”,语亦指为啎。不悖不语与不拂不寤义相同。盖涉下文“我心”,故讹“不”为“我”耳。

 

  朱季海说:

 

  悖、拂一声之转。“我语”疑本作“不寤”,“寤”之坏字形既近“语”,后人遂望下“我心”句并改此言作“我语”耳,“私复”、“私畅”字形亦近,疑《列女传》得之,今《外传》之文,盖后人所改。

 

  典籍文本的释读,因为有许多旧注的夹缠,不是很容易弄清楚。一来不易梳理,二来难以取舍判断,若要自成一说,更需要功力。很明显,因为有良好的小学修养,朱季海对于文本的阅读,往往能截断众流,做出自己的判断。他所见的善本、版本肯定没有屈守元所见多(朱季海在众多论文中,多据《四部丛刊》影印本来立论),但论断却更精彩。

 

  顾颉刚在日记中还多次记载他于1946年在苏州和朱季海一起吃饭的宴会,夏承焘在《天风阁学词日记》1947年9月30日也有一条珍贵的记载:“早,上海朱季海自南京国史馆来访,云五六年前在沪尝与孙鹰若过予。与同过通志馆访孟晋,问仲容先生未刊遗著。”1948年9月15日:“早朱季海自南京来,谈国史馆诸公近况,有大可诧怪者。”可见当年的朱季海在学界是活跃的,不是我们现在所听说的坐在苏州街头晒太阳的老先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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